第五章

 

  「其實妳是男人吧?!」維崧跌坐在地上摀著左眼,他覺得自己的眼球壓根就爆掉了。

 

  「不服氣?再來啊。」紫雲不以為意的輕笑。

 

  「切,很痛欸。」眼淚都流出來了,維崧乾脆盤膝坐著休息。紫雲見狀也笑笑坐了下來。

 

  看著不說話的紫雲,散亂的髮尾滴著細碎的汗珠,披了一層薄汗的她散發著炙熱的運動氣息,像是叼著羚羊的獵豹。花與獵食動物的氣息在她身上纏繞交織,醉人又帶危險性似的。

 

  維崧吸一口氣,「妳覺得男人這種生物怎麼樣?」

 

  「沒怎樣,大部分都腦殘,自以為是。不過跟女人差不多。」紫雲嗤笑。

 

  豆大的汗珠自維崧的額角滑落。我好歹也是男生好嗎?

 

「那妳是喜歡女生的嚕?看妳的樣子應該很受女生歡迎才是的。」維崧笑,眼神帶著落寞。

 

  「這真的有關係嗎?」紫雲的雙眼變得迷濛起來,「要是愛一個人,我就沒辦法看到他的性別。男的,女的,都一樣。剛好喜歡上誰,那就是誰了。」她乾脆整個大字形躺下來。

 

  「才不要把別人正常的尺度放到我身上呢,我可是獨一無二的。」傲氣的笑容在她的臉上化開,「誰也是獨一無二的。用不著當人家溫室裡的荼蘼,即使是高嶺之花,也總會有松柏相伴。」

 

  維崧心裡長久以來的鬱結像是被人用力一拉,啵的一聲,倏地解開了。

 

  誰可以批判我?我長得不高,我聲線陰柔,可誰又知道我有什麼好?每件事情存在必定有其道理,只有最懂愛人的人,才會愛上我。

 

  「謝謝。」維崧長長吁出一口氣,看著笑而不答的紫雲,又再次身陷夢境似的幻象。

 

  曾幾何時,你也一樣貼心的解我煩憂吧?

 

  「最難忘,紅蕤枕畔,淚花輕颺。」維崧沒頭沒腦的喃喃念出一句。

 

  兩個人猛然對望,彼此都看見對方眼中的驚訝和疑惑,雙雙呆住了。

 

  「這是什麼?」紫雲愣愣地問,少有的出現強烈的情緒波動。

 

  維崧的眼睛掩上一抹霧氣,無形的炸彈投在胸腔內轟然炸裂,撕裂心肺的痛麻痺了他的神經。

 

  「我不知道……」

 

  臉頰冰冰涼涼的,維崧一摸,才發現淚水潸然爬下,滴濕了道袍的衣襟。

 

  「我想我有點不舒服,先走了,下次聊。」維崧故作抹汗的把淚痕擦走,倉皇的逃離道場,丟下紫雲一個錯愕的坐在蓆上。

 

***

 

  「博倫,什麼是紅蕤枕畔,淚花輕颺?」

 

  「靠,你嚇人喔?讀完工管想轉讀文學?」博倫嚇得整個從沙發上跳起來,晚上在交誼廳看見這樣的維崧實在很可怕。他從來沒有看過模樣這麼糟糕的維崧。即使高考時再辛苦,維崧也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。

 

  眼前的維崧,雖然頭髮和衣服都是整齊的,卻在眼下出現淡淡的黑眼圈,神不守舍,頹唐得不得了。

 

  「答我。」維崧木然的看著他。

 

  「這……你得問美蘭耶,你知道她才是中文系的,這種艱澀難明的文言文我哪懂啦。」博倫搔搔頭,難為的向美蘭求救,看兄弟惆悵成這樣,也只好把自己的女友給供出來使喚使喚。

 

  「沒想到學長對清初文學有所認識?」美蘭驚奇的看著維崧。

 

  「清初文學?什麼東西?」維崧惑然,眉頭都皺在一塊。

 

  美蘭示意維崧坐下,喝了口水,才把清初文學的資料從腦中翻出來。

 

  「這兩句,均出自清初一詞牌<賀新郎>內的詞,此詞淒美至極,講述作者對即將與他人成婚的男伴那依依不捨之情,卻不是出自女性手筆,乃是中國史上最動人的同性戀故事之一……」

 

  美蘭說到這裡,忽然停下,看著維崧的眼神帶著驚惶。

 

  「怎麼不說下去?」博倫不知所然,看著兄弟的眉頭皺得快變成梅菜,忍不住問了一下。

 

  「撰寫此詞的大家,正是有『江南狂客』之稱的……」美蘭深呼吸了一下,「陳其年,本名……陳維崧。」

 

  大家都呆住了。這句話像是一道轟雷打進維崧的腦袋,腦海裡記憶翻滾,似有什麼東西洶湧的想要打破記憶的黑幕。

 

  「妳說……這詞叫什麼名字?」維崧的心臟瘋狂的跳動,以往一切的幻象似是快要得到解釋了。

 

  「<賀新郎>,加上注釋,是<賀新郎.雲郎合巹為賦此詞>。」

 

  「那麼……那個陳維崧的男伴是……?」

 

  「清初一位非常著名的男伶,徐紫雲。」

 

  維崧半晌沒有反應,到博倫顫巍巍拍拍維崧的肩時,他卻突然站起來,急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去,嚇得博倫椅子差點翻掉。

 

  博倫與美蘭面面相覷,只覺得一股寒意竄上背。

 

  維崧回到宿舍,急忙打開自己的筆電,在網上搜尋那詞牌的內容。

 

  他的頭很痛,腦漿像是被加熱了似的,不停在頭殼內膨脹,快要撐破他的腦袋了。

 

  「<賀新郎.雲郎合巹為賦此詞>

小酌酴釄釀,喜今朝釵光簟影,燈前晃漾。隔著屏風喧笑語,報道雀翹初上。又悄把檀奴偷相,撲朔雌雄渾不辨,但臨風私取春弓量。送爾去,揭鴛帳,六年孤館相依傍。最難忘,紅蕤枕畔,淚花輕颺。了爾一生花燭事,宛轉婦隨夫唱,努力做藁玷模樣。隻我羅衾渾似鐵,擁桃笙,難得紗窗亮。休為我,再惆悵。」

 

  「紅蕤枕畔,淚花輕颺……」維崧閱畢,淚如雨下。

 

古老的記憶掙破了轉世的屏障,以為不復存在,卻只是被遺忘﹑被封印。一旦衝破輪迴的禁制,卻像洪水般猛烈的淹沒了他。

 

  幾百年後,卻又還是讓兩人遇見了。再次感受同樣的哀戚,還是使他悲痛不已。

 

  只不過,他和他,已經變成他和她。

 

  但卻還是陳維崧,還是徐紫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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